八
我按着太阳穴，整个人跌回了椅子里。
“少了什么东西吗？”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干涩。
风四小姐好奇地打量着我，鼻子上又渗出两滴汗珠。她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尖。
“你不觉得意外？”
“一开始知道的话，当然会觉得害怕，心里不舒服。不过，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说这事的人了。”
风四小姐身子侧了过来，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。
“啊哦，谁跟你说过这样的事情？”
在导致季夏去世的那场瘟疫中，学校按惯例遣散了所有学生。我被送到一个偏僻的山村，远离了荒海。
这里是父母第一个工作的地方，是老人们隐居的保健院。父亲把我送过来，将我托付给院长，说了一声多保重身体就离开了。我好奇地走来走去，以前从来没有机会见到那么多的老人。
老人们大多和蔼可亲，但有些奇怪。有个老太太招呼我吃点心，从身边的陶罐里掏出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。我道过谢，接了过来，却发现手里什么也没剩下来。
护士匆忙跑过来，把我拉开，开始训斥老人。我呆了一会，觉得无聊，就往院子更深的地方走去。
老人院里的小红点比学校里要少。突然间，我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小红点控制的范围。
我第一次亲眼看到没有经过小红点修饰的世界。
用碎石铺建的小路绕着老人院的主楼盘旋了几圈，小心地把人导回小红点的区域内。我看了看脚下，决定了方向。
接下来，纵身跳上矮矮的围墙，再从围墙上跳进茂密的灌木丛里。我逃进了无人的荒野。
没有小红点修饰的景色，和平时没有太多的区别。只是，从主楼上远眺，那种浓浓密密一望无际的绿色，却也不是真实的景象。树林之间有着相当大的空隙，没走多远就会踏进黄土夯成的坡地，再疾走两步，又会钻进常绿的乔木林中。
没有人，没有死人，只是不断地会在折断的圆木上、被劈开的灌木丛中出现一两部损毁的无人机械。接着是越来越多、越来越奇怪的无人机械。有些无人机械还没有完全坏掉，还会在黄土夯坡上踽踽挪动，听到我跑动的声音，掉过头来，用不存在的眼睛看我一眼，然后就不动了。
突然，我来到一个巨型的坟场。无人机械一台接一台，堆垒在空地上，构成钢铁的墓碑。它们的形状极其怪异，像人，又不完全像人，仿佛是某种物种进化到一半就放弃了的样子。有的手臂从垃圾堆里伸出来，指头一样的附肢笔直地指向老人院的方向。
我回过头，在那个方向已经完全看不到建筑物。原来脱离了小红点，淹没在大自然中，连人类的城市都不算什么。
“这是哪里？发生过什么事情？”我喃喃自语。
根据学校学来的知识，无人机械报废后，会迅速回炉再造，成为下一部机械的原件。铁的储量已经不够，尽管人类的需求已经大幅减少，无人机械的工作量丝毫不减，日益增长的死人消耗了大量的电力和金属。
“这是……发生过战争吗？”
“不是战争，而是死亡。这里是真正死亡的幽谷。”
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居高临下地出现了。
我连忙抬起头。阳光不太强烈，能看到那个人踞坐在机械墓碑的最高处。
风从短发间掠过，那人跳跃着从高空落到地面上，稳稳站住。笑容仿佛天生就凝固在那人的脸上，那人长着一张阳光帅气的脸庞，有着让人安心的恬静表情。
“你是谁？老人院里的吗？”我怯怯地问道，生怕来人指责我擅自逃离小红点的保护。
“老人院？是这样吗？”
那人微笑起来，若有所失地看着我的脸。
“原来是你啊。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吗？”
雌雄莫辨的少年（？）抬起手，瞥了一眼捆在手上的电子仪器。
“啊。我、我只是随便走走，我不知道……饭点到了我就会回去的。我还认得路。”我结结巴巴地解释。
“别担心。还有点早。”
那人撇过头，故意不看我。
“真的很像啊。”
“像？像什么？”
“像另一个人。”
少年（？）自顾说着话，转过身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。我看着他（？）纤细的腰身，脑子里又一阵模糊。
“喂，你啊，身子还好吧？”那人仿佛猜到了我的反应，头也不回地问道。
“还、还好。”
我的脸一定跟猪肝一样红。大概是因为感觉到他看穿了我的心思。
“这样子啊。也对，时间还没到呢。”
依然说着莫名其妙的话，偶遇的少年（？）摆摆手，示意我跟上。
“去、去哪儿？”
“你们学校的那边，有一座路桥。”
“喂，这里离学校已经很远了！还有，你怎么知道我是……”
“是这样吗？原来如此。对我们这些死人来说，日常交往之外的距离感好像一直很糟糕。”
“死、死人？你已经死了吗？”
我紧张地叫道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，四处张望。
没有异样。只有阳光懒洋洋地洒落在四周，午间时分小红点的闪烁非常显眼，很容易发现——但这里真的一个小红点都没有。
“骗你的。”
“讨厌！我就说嘛，怎么可能！”
“不过说回来也差不多。嗯，你难道不好奇我是什么人吗？”
“你是什么人？！”
不知道为什么，这名少年（？）那种满不在乎、却又非常强势地吸引着人的气质，让我感觉到一丝熟悉。
“你先别管。总之，我比你年纪大，你可以暂时叫我姐姐。”
“姐姐！！”
什么鬼啦！我还以为……就说为什么总觉得奇怪啦！
“不喜欢的话，就叫我无名学姐吧。”短发少女回过头，给我一脸灿烂的笑容，“我也是风高的。曾经是吧。”
果然，我这才注意到，无名学姐穿着的那套松垮垮的男式运动服，确实是风高的制服之一。
“哦。你也是来躲避瘟疫的吗？”
“瘟疫？是这样的吗？”无名学姐好脾气地笑了笑，把话题转移开了。
“我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一件事情。你跟我来吗？”
“去哪儿？”
“跟着我吧。”
不由分说，无名学姐迈开长腿，踩着满地的机械碎片，沿着回去的路走去。
我踉跄两步，连忙跟了上去。
“你这人好奇怪啊！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上来！”
“你不是已经跟来了吗？”
“哼！你到底叫什么名字！”
“总会知道的，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。比起季夏，你的时间还长着呢。”
我停下了脚步。无名学姐不缓不急地走了两步，也停了下来。
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放心啦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只是……”
无名学姐的声音低了下来，透露出几分犹豫。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的头一回。
“……只是我有点后悔了。但这也没法子，江离同学，别担心，草总会长起来的。到春天的时候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我拖着脚，走近了几步。
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，能不能一次把话说明白。季夏……她会怎样？！还有，你怎么……”
“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吗？哈，你还穿着制服呢，上面不是有铭牌么。”
还真是被这人唬过去了。“啊，这不重要啦。季夏她到底……”
“江离同学，有些事情我即使告诉了你，也改变不了什么。如果你坚持要知道的话，我就告诉你。季夏还会回来的。永远地回来，就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。”
无名学姐的声音有了点变化。她连忙打住话头。
“好了好了，你就帮我个忙吧。老人院里有个老奶奶，有事没事就会给人塞糖果——我知道我知道，糖果是假的，是老家伙的恶作剧，但没关系——你替我去告诉她，她如果还记得自己的孙子的话，在夏天风最大的时候到你们学校的路桥上去。如果碰到她的孙子，就跟他说……”
我不由自主地小跑了几步，冲到无名学姐的身边。
“说什么啊？”
“告诉他。别懈气，解救季夏的机会只有这一个了。”
“喂！”我生气地叫了起来，“所以，到底季夏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？！你这样说了又跟没说一样，是想让我着急吗？”
无名学姐突然转过脸来，认真地盯着我。她脸上自在的笑容消失了。
“你想知道吗？可惜我不能告诉你。”
“凭什么？！”
“我不能让这事情泄露出去啊。你的记忆，一旦触及到核心的话，马上就会被别人发现。”
“被谁？！什么鬼东西会发现啊！”
无名学姐冷冷地微笑起来。她靠近我，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。
“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情，可能他们不会认为是核心机密吧——毕竟还是可以用国家法规解释的。你回想一下吧，江离，想一下你的过去；想一想你的父母，还有你的同学们的名字。”
我恼怒地甩开她的手，张开嘴，正想怒斥无名学姐故弄玄虚。
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父亲、母亲、院长、护士、老奶奶、老师、技师、干事、总务主任、学妹……
因为我想不起来，我根本不知道他们都叫什么名字。
除了季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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